來汶上縣大運河南旺樞紐遺址公園之前,沒來得及查資料,略感遺憾。但也是有益的,我能像個孩子,充滿新鮮感,帶著和以往生活經(jīng)驗完全不同的感覺來感受。
正是草木芬芳時,目光所及,一片蔥郁。分水龍王廟前,植有兩棵古老的楸樹,粗壯挺直,滿樹繁花,微風吹來,粉色楸花飄落一地。
堤壩之上,兩只水獸相對而伏,雙目圓睜。下臺階,走進古河道,這段古老的運河,寬約百米,早已干涸。青草鋪滿河床,蒲公英奮力開著黃色的花兒。
數(shù)不清的花喜鵲在此覓食嬉戲,一會兒三兩只,一會兒成群飛來。順著河堤往前走,邊走邊撫摸堤上那些青石條和滿是歲月感的青磚。眼中所見,一石一磚一世界,組成了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。
當?shù)匾晃黄呤畾q老人做導游,他黑紅臉膛,講濟寧話,聽著親切。他講得自然,講得自豪,講得栩栩如生、楚楚動人。老人一路說的是白英和宋禮的故事:明朝永樂年間,禮部尚書宋禮來濟寧疏通大運河,花費無數(shù)心血無果。一天,宋禮夢見一只白色的鷹,于是循夢找到白英。這個叫白英的人很神奇,他一跺腳,地上就涌出了清清的泉水……
1363年,恰逢元朝末年,汶上縣顏珠村一戶人家降生一個男孩,名喚白英。小白英生來喜水,整日央著大人帶他去河邊玩耍。他喜歡奔流不息的滔滔河水,數(shù)著運河上的點點白帆,著迷于運河的四季……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問大人:河水從哪兒來?要流到哪里去?河水為什么一直在流呢?它累不累呀……他的疑問無窮多,身邊沒有人能回答得了他。
1368年,明朝洪武年間,黃河決堤,淤沙填滿運河臨清至濟寧段,河上再沒有白帆飄過。南來北往的船只擱淺,百姓肩挑手提各種貨物,一程程運送到能通行的河段。
白英長成了少年,曾經(jīng)充沛的河水漸漸干涸,繁華的運河成了回憶,鄉(xiāng)親們飽受勞苦,戍邊的戰(zhàn)士急需糧草,運河卻不能通航,白英看著心急如焚。他站在荒草叢生的河邊百思不得其解,嘗試去書中尋覓答案。有一天他偶然讀到《水經(jīng)注》,便如獲至寶,晝夜苦讀。
“汶水出縣西南流,又言自入萊蕪谷,夾路連山百數(shù)里,水隍多行石澗中……”讀到這里,他雙眼放光,心中似有了答案。
讀書種田之余,他的足跡遍及方圓百里。哪里有河,有泉,有湖泊,哪片土地高,哪塊地方低洼,都了如指掌。白英日日思索,腦海里逐漸形成了一幅水路圖,一條條、一片片,全部連接在了一起。它們流動著,交織著……。每次想到這幅水路圖,他就莫名興奮。這圖神奇極了,會在歲月中自己生長,在他腦海里愈加豐滿起來。
永樂九年,也就是1403年,“永樂中,尚書宋禮尋勝國會通故道,英獻計,導百余泉入汶……”
此時,朝廷命尚書宋禮來濟寧治理運河,疏浚后卻未能如愿。宋禮微服私訪,遍尋民間治水高人,聽說白英后,上門誠懇求教。一介布衣白英被宋禮打動,兩人促膝夜談,白英將治河之策和盤托出。宋禮聽后大喜,直呼運河有救了。
天剛微亮,白英帶宋禮和一眾官兵,來南旺東八十里外戴村,要在坎河口筑水壩,截住汶河水,再修一條長八十里的小汶河,引汶水到運河最高點南旺。眼前的汶河如一條水龍,澎湃奔流,滔滔不絕,宋禮不禁贊嘆:好大膽的設想!自己巡察許久,咋就不敢有這樣的想法呢?
說干就干。幾萬河工不舍晝夜,挖出一條長八十里的河道,截住的汶河水如同被馴服的野獸,溫馴地流向南旺水脊。當時挖河的工具是鐵锨、镢頭、籮筐、扁擔這些最簡單的農具,河工一锨锨把河底泥巴甩進籮筐,再提到岸上去。有人鞋子磨破了,露出腳趾,寒風吹,冷泥泡,生了凍瘡,白英看著心疼,趕緊給他們送上棉鞋。有的河工家里有難,白英他們帶著銀兩和糧食安撫家眷。白英自己也身先士卒,日日奔波在工地。
當汶水與運河水交匯在一起時,產(chǎn)生了洪流,翻滾的巨浪咆哮著,撕扯著,猛烈地沖擊著對岸。
宋禮疑惑道:“這水勢太兇猛,該如何應對?”
白英說:“對策已在我心中。”
他指揮河工在小汶河入運口對岸砌石堤,建一石拔即分水尖,呈魚嘴形。此設計非常巧妙,緩解了大水沖擊河岸的力量。又自南旺分水口處“北自臨清置閘十七,南至沽頭置閘二十有一”,每座水閘都設專人管理。這些水閘可隨時調節(jié),及時蓄泄,自南旺分水口始,令河水南歸南北歸北,靈活輸送運往南北的物資。
三十八座水閘大功告成,眾人無不佩服。
水能利人,也能害人。水像一個叛逆的精靈,讓人摸不著頭腦。汛期到來,運河水變得狂躁不安,頻頻闖出河道,淹沒糧田家園。這時候,白英沒有慌亂,他像一個沉穩(wěn)的將帥,胸有成竹,指揮若定。他早已考察過周圍地形,將洼地做了儲水的湖,說這是盛水的柜子。于是,蜀山湖、馬踏湖、南旺湖,幾個湖泊明珠一般列在南旺周圍,做了大運河的水柜。汛期通過斗門放水進湖,旱季再引湖水入運河。
少雨的季節(jié),南旺河段水量明顯減少,船只運行滯澀艱難,人們又開始發(fā)愁了。
白英苦苦思索,自同運河打上了交道,他的思慮就沒有停止過。汶河水已經(jīng)引入,還有眾多山泉可導來補給,地上可見的泉水易尋,難覓的是地下之泉。白英帶河工走遍了濟寧,指著山腳下一片片茂盛的草地說:“挖吧!”河工幾锨下去,銀亮的泉水汩汩涌出,眾人直呼:“太神了!”水神之名流傳開來。
白英心里明白,哪有什么神啊,這都是自幼以來察天象、觀地勢、趟河水,無數(shù)考究與嘗試的結果。
白英帶著大伙挖出了幾百眼地下之泉,條條泉水導入了運河。汛期導泉入柜,旱季引出甘霖。
若能登高俯瞰,足見被水浸潤的濟寧之地,河流、湖泊、清泉,一道道,一片片,水氣彌漫,草木植被青翠蓊郁。因為無處不在的水,濟寧宛如一位水靈曼妙的女子。
至此,大運河會通河段已經(jīng)被治理得漸趨完美。引汶水、建分水石拔、置水閘、修水柜、挖山泉,這些天才的治水創(chuàng)想全部匯于此處,保證了運河會通河段暢流六百年。
民國初年,美國水利專家方維目睹南旺樞紐工程,無比敬佩地說:“此種工任,當十四、十五世紀工程學胚胎時代,必視為絕大事業(yè),彼古人之綜其事,主其謀,而遂如許完善結果者,今我后人見之,焉得不敬而且崇也!”
白英治水,殫精竭慮,常年日夜操勞,年過半百已現(xiàn)蒼老。治河九年后,隨宋禮去朝廷領獎賞,行至德州暴病而亡,年僅五十六歲。皇帝封白英為永濟神,蔭庇后代,并在南旺修建以分水龍王廟為代表的建筑群紀念他。
白英的精神感召了一代代人,引無數(shù)人虔誠拜謁。在分水龍王廟,我見幾位白發(fā)老人,雙手合十,閉目默禱,神情肅穆。
無獨有偶,我家鄉(xiāng)的大運河臺兒莊段,也有著泇河三公治水佳話。明朝萬歷年間,臺兒莊運河段被稱為泇河,開河過程中,舒應龍一馬當先,劉東星前赴后繼,以身殉職,至李化龍圓滿收官,被后人尊為“泇河三公”。
汩汩流淌了兩千五百年的大運河,正是歷代勞動者與治水名人改造自然、福澤蒼生的人文情懷。白英更以一介布衣之身,創(chuàng)造了治理運河的奇跡。
臨行前,我們在傳說是白英手植的兩棵巨大的楸樹前駐足、仰望。常言說:前人栽樹,后人乘涼。這也隱喻了白英治理運河,留下綿延后世的福蔭吧。
我們在生活的單調與瑣碎里,已不那么不關心“我”之外的,時間久了,漸漸忽略了我與這個世界千絲萬縷的聯(lián)系。而此刻,思接千古,與白英這位治水天才有了思想的交集,再次感覺世界的滄桑與富集,以至每一個今天的來之不易。
(緒飛,棗莊人,1978年出生,山東省第三十屆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,發(fā)表作品10余萬字)